（七）

格兰特疯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很正常，他总是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们看不穿。他就这么义无反顾想办法找到SA的生产总部，那里负责SA的制造、检修、销毁。直觉告诉他，帕雷斯卡在总部。他只带了一把多功能激光手枪就匆匆上路，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

他在路上发现一台SA，他就这么跟着它，几经波折，找到了老巢。那天，帕雷斯卡在这个基地里面欣赏美不胜收的新的灵魂形态体。

看来他的灵魂已然无法凝结成形了，SA始终探测不到他。

总部原来设立在S市东边的山区，跟从前他们栖息的山洞正好一东一西。

从外面看是个稀松平常的山洞，藤蔓浓密遮得严严实实，走进去一看却使别有洞天，奇伟诡谲，长长的甬道怪石嶙峋，钟乳石还滴下水珠，若是在战前，早给开发利用作为旅游景点了吧。

格兰特摸黑闯了进去。奇怪的是，没有人出来阻挠。

走了约100米之后，石洞豁然开朗，他能感觉这山洞内部的庞大，却因为黑暗而看不真切。他听见了机械的轰鸣声，履带的传送声，钢材的咔嚓声，指示信号的报警声。种种声音回荡于此，复而加上回声，好似在听机器大合奏的交响乐。

“上帝与我同在，愿我找到他。”他喃喃。潜入这里之后，他摸着湿滑的石壁行走，一来为了不迷失方向，二来为了探测这个山洞的大小。

忽然，摸不到墙壁了，是一个小洞，他走进去，脚踢到了一个头颅一样圆的东西。不会是人头吧？他想。他蹲下，探到了这个圆圆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塑料头盔，他好奇戴上，触手一般黏黏的胶状物立即贴住了头皮，看来是神经连接线。粘好了之后，他眼前居然放出了全息图像，他想到了格丽斯，眼前白光一晃，格丽斯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呼之欲出。但他知道这全是假象。看来这个摸上去像防毒面罩一般的头盔，可以调出任何大脑中的记忆或思维片段，形成图像。难道那些在黑暗中生产的卫道士们就是带着这防毒面罩，在生产线上工作么？一边幻想美轮美奂的场景，一边机械做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明明是在组装SA的零部件，在他们眼中却是在享用美味佳肴。

精神鸦片。格兰特想。

他摘下防毒面罩。

他走出这个小洞，继续沿着墙壁摸索。

又走了10分钟，他走入一个长廊一样的地方。走到尽头，一个银白色自动门无声打开，他毫无畏惧地进去了。

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看见鬼火一般的红色灯光若隐若现。哗一声，里面的4盏白炽灯全部亮起，忽如白昼的光线刺得他无法睁眼。晕眩了一阵之后，眼前浮现三个剪影。他调整眼睛的焦距，只见帕雷斯卡立在眼前，旁边没有一个人，却有两台没启动的SA，如左右护法。工作台上面只有计算机和几个机器零部件。四面墙壁摆着各种灵魂容器，透过玻璃，能看见有的呈蓝色流云状，有的若黑色彤云状，看来此人生前充满挣扎和苦痛，还有的像一个撒旦的面容。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监视器的上显示有潜入者，所以工作人员和工人们撤退了，只留下我来‘拯救’你。”帕雷斯卡的短发像钢刷般坚硬，眼神镇定自若，嘴唇抿得紧紧的，透露出冷峻。身穿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帕雷斯卡！你好啊。”格兰特举起激光手枪，瞄准帕雷斯卡的眉心。

“你干嘛拿枪指着我，不过是拿走你的灵魂，不用惊慌。”帕雷斯卡的语气中透出几缕寒气。

“你杀死了我的女朋友，格丽斯！我要你血债血偿！！”格兰特挥舞着手枪，以示威胁，他好像忍了太久又无从发泄，最后成了决堤的洪流。

“你其实是想问有没有置换出她原本灵魂并附体的方法吧。干什么有话不好好说，非要如此冲动，再说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杀死她’。告诉你，没有这种解药。SA就像黑洞，吞噬所有，不吐骨头。”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格兰特。

“不！她已经死了，你是踏着她的尸体走向我的，你卑劣的灵魂已经被我悉数看透，你是十足的人渣，吞噬灵魂的恶魔。”

“你以为那些描述我风言风语就是事情的真相么？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这是有道理的。其实你现在的悲恸我可以感同深受，因为我也曾有过挚爱的女人，艾薇，但是，她在三战之后就这么被活活饿死了！我是背负深崖般的伤口才换来SA的灵感。灵魂就是个罪恶之源，因为它的存在，人们才会不断挣扎、翻滚、揉碎、撕裂，我觉得，没有了灵魂的人们，因那种空若无物的感觉，反而会更加开心吧，与此同时，我希望不再有更多的人饿死。你说人类失去思考和爱的能力和集体灭亡哪个更惨？我只是做了正确的选择罢了。人类原本是可以有很多选择的，你要怪，就去怪发动三战的疯子们。”

格兰特心里一怔，原来帕雷斯卡曾经和他是一样的境遇，但是他忍耐过来了，他稍稍冷静了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头恶魔，那么战争就是人们内心恶魔的集体大暴走。”

“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

“对，我很喜欢他的作品，仿若看见各种灵魂在挣扎着，躁动着，却又令我陶醉痴迷。”

帕雷斯卡也崇拜妥氏的思想，他突然觉得要不是他们之间立场不同的话，很有可能成为朋友，讨论文学的美不胜收。从前他总是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要是我们不出生在这个时代也许能成为挚友…… ”帕雷斯卡说。

“时代？快别提这该死的时代了”这句话刺激了格兰特的某根敏感神经，他再度陷入疯癫“失去了格丽斯后，我觉得我的心破了一个洞，呼呼地漏风，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我的躯壳会留在这里，灵魂却早已飘走。后来我才发现，我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她的消逝而永远死掉了。反正活在纲常人世也是个孤魂野鬼，不如用我的灵魂去献祭爱情！！”

格兰特说完就将激光枪对准了自己，调整到激光匕首模式。

“住手！你这是乘上了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只能驶往虚无。”帕雷斯卡想挽留他的性命。

“灰姑娘，不是最后得到了幸福么？”他凄然一笑。

然后扣动扳机，淡蓝色的激光匕首飞速弹出，对着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划了一道。

血流如注，帕雷斯卡居然露出惊异的表情。

格兰特用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打开挂在胸前的怀表盖，里面有一张他和格丽斯的合照，全息照片栩栩如生，格里斯轻靠他的肩膀，他们笑靥如花，就算SA带走了她，照片永远将她留在他身边，难道格丽斯要如樱花般逝落了么？在时光的隙罅里面，他看见有一个东西，它原本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却被猛然撕碎了、扯烂了，若雪花片片飘落下来，这东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灵魂。

“他可以为爱而生，也可以为爱而死。”帕雷斯卡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