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纯正的理想主义者而言，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美。”我装腔作势一样地挺直了腰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城中居然有一座家庭旅馆。我问莫汐为什么这样一座几乎不会有外人来访的地方会有旅馆,莫汐也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总之，她和店主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算是把我成功地安顿下来了，并说第二天早上再来找我。

虽然身体已经很累了，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一天以来所见到的事情实在太过不可思议，超出了我想象的极限。美好的天使之城。美丽的少女。还有，时时刻刻都那么甜美的花香。

为什么无论何时都能感受到这种奇妙的花香呢？就算我现在躺在床上，那些屋顶上、小路边、石缝里盛开的花朵，依然将浓郁的香气送入我的五脏六腑。渐渐地，又有了那种泡在浴缸中的感觉，僵硬的肌肉组织被一一拉伸开来，全身的毛孔也都舒展开了，血液舒缓地流过四肢百骸，疏通了每一条堵塞的细管。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被感觉在外，环绕在周围的，就只有徐徐蒸腾的水蒸气，不，是层层叠叠盛开的水仙花花瓣。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幻觉一般。

第二天清晨，莫汐带我来到天使之城中唯一一座教堂前。她坚持说这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根据惯例，所有从外面世界进入天使之城的人，都要在这座教堂的门前，在植满水仙花的大花坛前，聆听天使之城的居民讲述天使之城全部的真实。

“如果你能接受这里的一切，就留下来，我们无条件欢迎你。”莫汐面对着我说，微笑着说，“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提供给你返程的渡轮，你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

“没有人会选择不接受的吧，”我半开玩笑似地说，“反正我肯定不会，都已经跟你保证过了。”

莫汐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藏起来了，印象中，我是第一次看到严肃地板起脸的莫汐。

“事实上，”她说，“有的人宁愿回到过去绝望的生活，甚至宁愿死，也绝不接受天使之城的生活。”

莫汐乌黑色的双目紧盯着我，像是想读透我心中所想。

“文影，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的因果，我们本可以不这么做，但我们相信你们有权利了解天使之城的一切。”

微风吹过，莫汐白色的衣裙随风飘舞，花香扑面而来。

“天使之城，实际上是一座幻觉之城。

“这里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沉醉于幻觉之中。事实上，我们依靠致幻剂而活。就像不间断地吸食毒品一样，我们不间断地服用一种特殊的致幻剂。这种致幻剂经过特殊的改良，长期服用不会导致身体状况出现异常。但它能带来的，是每时每刻身心上的无上愉悦。我没法给你解释清楚，总之这种愉悦要远超出你的想象。在这种愉悦的支配下，我们心甘情愿地从事一切力所能及的活动，甚至甘愿为他人牺牲自己。正是因为这样，天使之城中没有纷争、没有痛苦、没有抱怨，只有人与人之间永远的相爱。永远永远。

“这种致幻剂的来源想必你也能猜得到，就是‘天使’。”

说着，莫汐蹲下身，注视并抚摸着一朵白花的花瓣。

“这种状似水仙的花，不需要经过像罂粟花那样的处理才能浓缩为鸦片。相反地，只需要经过简单的烹调处理，其中的成分就能在餐桌上被用餐的人吸收进体内，让他们的梦境延伸下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昨天中午我的盘子中会有‘天使’的花瓣，也就是为什么，昨天我不让还不是天使之城居民的你接近我的食物，你明白吧。

“整个天使之城中，已经根本不需要有通晓知识的人来引导所有人团结一致了。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没有‘政府’，没有‘法院’，也没有说一不二的君主或者国王。我们不需要别人的硬性的管理，就能自动成为社会中一个个最和谐的齿轮。每个人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快乐地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所有人都这样，就组成了这个社会，就有了这个名为‘天使之城’的地方。

“我不知道天使之城最初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恐怕在城中也没有人知道了，”莫汐依然摆弄着白花的花瓣，说，“但想必是最初那一批来到小岛上的人共同决定的吧。他们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岛上放弃了自杀，而是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生存下来。于是有了这些水仙花，有了我们这么多的后代，有了这样一座孤岛上的城市。”

莫汐缓缓站起身，又缓缓地重新回到我面前。

“说简单也简单，这就是天使之城的全部了。剩下的就是看你了，文影。你怎样理解这座城市？你怎样理解我们？是不是在你眼中，这里的幸福只是在虚幻中求得满足的荒唐？是不是在你眼中，这里的美丽只是其背后建立在毒品、妄想上的无尽丑陋的表象？是不是在你眼中，这一切只是绝望者为逃避死亡而选择的最卑劣的苟活？是不是在你眼中，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我们，就只值得付之一炬，让所有的虚假和罪恶都化为灰烬？”

我没有做出任何的犹豫。

“我不这么觉得。我依然愿意留在这里。”

莫汐显得很吃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常态，“其实我从刚才我在开始讲解时就很诧异，为什么你的脸上几乎没有浮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解或者惊异。能告诉我是问什么吗？”她直勾勾地盯着我问。

“我从昨天开始就隐隐约约地注意到了，”我压抑着一股突然出现莫名情绪回答道，“能够达成在天使之城出现的奇迹般的效果的，恐怕一定要是禁忌一般的力量才行。在这样的前提下，致幻剂是最可能的选择。而且你知道吗？小岛‘哈希什亚’这个名字是有出处的，在上个世纪，‘哈希什’曾经作为一种药物的名称。致幻剂。”

我顿了一下， “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我到底应该怎样选择。但是最终我还是决定了留在这里。我已经累了，外面世界的痛苦和绝望已经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了。无论天使之城的一切是真实也好，是幻觉也好，只要我能够在其中生活得快乐自由，怎样都好。只要，”我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只要你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我不太明白哎，”微笑重新回到了莫汐的脸上，“你这样的选择不是和理想主义相悖了吗？像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眼里不应该是容不得半点污垢的吗？这样的我，难道不会让你觉得肮脏和丑陋吗？这样的一座城市，能让你由衷地爱上吗？”

“我想这里应该是理想主义的终点了。启程前我就已经发誓过这次对天使之城的追寻是我对理想主义最终的践行。我依旧把理想看得比其它事情重要，比金钱、比事业通通都重要。但是，不，理想不是人生终极的意义，一个人生命最终的、永恒的目的，就应该是让自己过上幸福快乐的一生，仅此而已。”

说完这段话，轻松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已经毫无保留地对着眼前的少女倾诉了我的全部，剩下的就只剩下迎接崭新的人生。

我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莫汐伸出手，“我喜欢这座城市，也喜欢你。请接纳我，成为天使之城的永久公民。”

出乎意料地，莫汐没有理会我伸出去的手。

“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如果说，我只是你的幻觉呢？”

“你说什么？”我没法理解她的意思，“这怎么可能？我从来到这里以后又没有真正食用过那些小花，我又没有……”

“假如说，”莫汐打断了我的话， “假如说，你从踏上小岛的第一步开始，就被幻觉所捕获了呢？‘天使’的花香让你心旷神怡，假如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吸入的花粉就像是注射的药物一样融化在你的血液之中，强行打开了你头脑中幻想的闸门呢？假如说，在那一时刻之后，你所看到的我只不过是你头脑捏造出的幻影，甚至整个天使之城，都只是你做的一场梦呢？”

我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微风依然轻轻拉拽着莫汐的衣角，水仙花香依旧氤氲在每个角落。

“文影？”莫汐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那双清澈的眼中，黑色的瞳仁正在轻轻颤动。

但她很快就不必再担心了，因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莫汐，我能亲眼看得到你，能亲耳听得到你，能亲身感觉到你的气息。同样的，我也能亲眼看到天使之城，亲耳听到这里的声音，亲身感觉到这里甜美的花香。我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而且，在我的余生中，恐怕我也永远不会试图把它们分清。”

许久，莫汐像是没理解我的意思一样怔怔地看着我。接着，她小小地歪了下头，露出一个莫汐式的，夸张又真诚的笑容，然后不由分说地伸出雪白的、如城中的阳光般温暖的手腕，拉住我的手，最后转过头去，开始拉着我迈出轻快的步伐。